周盈被帶到警察局，馬小菲和饒小紅錄完證詞後，去關押室看她。三個人在空蕩蕩的關押室中，面對面地坐著。

周盈的臉，隱藏在碎發陰影裏，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。

馬小菲首先打破沈默：“周盈，我實在不想看見這樣的結局。”

周盈擡頭，望著馬小菲的眼睛，“你從什麽時候開始，發現我有安眠藥？”

馬小菲擡起頭來，定定地看著周盈：“你真的想知道嗎？”

周盈慘慘一笑，道：“我當然想知道，明明如此完美無且的計劃，究竟是哪一點上出現紕漏，導致一切功敗垂成。”

她，至死還不悟。馬小菲嘆一了口氣，道：“是洋蔥出賣了你。”

周盈不解：“洋蔥出賣了我？”

馬小菲道：“韓玲跌倒受傷那晚，是你第一次給我下安眠藥。第二天淩晨，你為了讓我先醒，就用洋蔥汁刺激我的口鼻。之後兩天，你手上都還殘留著淡淡的洋蔥味。別人也許註意不到這細微的味道，但我恰巧對洋蔥味道特別敏感。我當時只是奇怪，還並不懷疑什麽。李菁死時，你故技重施，又在我和饒小紅的可樂中下了藥。第二天，我在可樂瓶底發現一些白色粉末——我答應朱丹，替手工社收集易拉罐瓶，所以喝完易拉罐飲料，我都會把瓶子洗幹凈，堆在墻角。——立刻，我開始懷疑這些白色粉末。能夠出寢室樓後，我去紅十字診所買龍膽紫液，抗菌素軟膏時，診所醫生說最近一段日子，診所裏不見了大量的安眠藥。安眠藥是RX藥物，沒有醫生開出的證明，在藥店無法買到。或許愛看偵探推理小說的人，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聯想力。當時，我一下子就把失竊的安眠藥，你，可樂瓶底的白末，我從洋蔥夢中醒來時涕淚四流的樣子，你滿手的洋蔥味……這些零零散散的場景聯想在一起，只是它們還沒拼成一個完整的故事。我假裝不經意地向診所醫生描繪你的樣子，並問她你有沒有去那兒拿過藥。我只是試探，因為我無法想象，向來生活精致得體的你，會出入那種破舊的診所。可是，萬萬沒想到，那個女醫生居然真的認識你。她說，你曾來輸過一次液，而且最近也常來買感冒藥。她還要我提醒你，註意保暖和鍛煉身體。就在我走出診所時，一位剛輸完液的老大爺正好也離開。他在路上向我說出一件我很不願意相信，但又不得不相信的事。他說，‘你是上次偷藥的那個小姑娘的同學吧？你回去告訴她，這樣做不好。我也知道，她這樣做肯定也是經濟上有難處，可是偷東西畢竟是關乎人品道德的一件事。我上次從玻璃裏什麽都看見了，我怕傷了她的自尊，所以沒有拆穿她。她看上去也是一個作風正派的好姑娘，下次可不要再做這種事了！’我當時一驚，急忙仔細詢問老大爺事情的經過。老大爺走後，我的心就像被綁了一百斤鉛那麽沈重。我知道，你不會去偷感冒藥，你根本就不缺那個錢。你要偷的，是用錢也不方便買的藥，例如安眠藥。知道這件事後，我再把前前後後發生的事情聯串起來，就發現每一幕中都少不了的一個人，那就是你。韓玲受傷時，‘周盈’在場。旗袍女事件，周盈目睹。韓玲死時，周盈在寢室。李菁夢游，周盈也在。因此，我就暗暗地盯上了你。結果，我在你的衣櫃裏，發現了安眠藥片。我不知道，你又會在何時利用它們再做你罪惡勾當的道具，於是我用維C替換了它們。”

周盈聽完後，冷冷一笑，道：“百密終有一疏，古人的話還真是沒錯！可是，我做的卻不是罪惡勾當，我做的都是正義的事情！”

馬小菲咬著嘴唇，問道：“殺人，也算是‘正義’麽？”

周盈恨恨地望向坐在馬小菲身邊的饒小紅，道：“殺人當然不算正義，但是殺死那些僥幸逃脫法律制裁的兇手，就是正義！”

馬小菲盯著周盈：“你這是什麽意思？”

周盈咧嘴一笑，道：“你以為，趙新真是自己不慎掉在河裏淹死的麽？呵呵！我告訴你吧，根本不是！趙新是被李菁、韓玲、饒小紅三個人害死的！！她們策劃了那次野營，並在野營中把不會游泳的趙新推下河裏淹死！”

馬小菲倒吸了一口涼氣，道：“周盈，沒有根據的事情，你可不要胡說！你又沒去野營，怎麽知道趙新是怎麽死的？”

周盈輕蔑地瞥了一眼頭垂得幾乎低在胸前的饒小紅，冷笑：“你知道，我為什麽沒能去野營嗎？呵呵，都是這三個人精心策劃，她們早就計劃在野營中殺死趙新，所以不想讓我去礙手礙腳。她們故意在野營前兩天的晚上，把窗戶開得很大，還在白天假裝成不小心，把我的被子弄濕。原本身體就不好的我，在乍暖還寒的暮春深夜只蓋著一床薄衾，第二天就開始感冒發燒。趙新原本想放棄野營，留下來照顧我，可是她們三人一個勁地說野營費已經交上，不去錢就打水漂了，非要趙新去。趙新還是不放心我。後來，李菁找了一個老鄉，在假期照顧生病的我。趙新才答應和她們去野營。誰知，她這一去就……就沒再回來……”

周盈既憤怒，又悲痛，最後哽咽，淚水沿著她蒼白瘦小的臉頰不斷地滑落。

“從幼稚園起，我和趙新就是最要好的朋友。她一直像姐姐一樣疼愛我，照顧我。我們一起念小學，一起讀初中、高中，然後一起考上了這所醫科大學。我們之間無話不談，親如姐妹。小時候，我長得很瘦弱，經常被人欺侮。每次只要趙新知道了，她就一定會站出來替我出頭，哪怕對方是身粗力壯的男生。有一次，她甚至為了保護我，而被一個高年級男生用腳踩在臉上。我都嚇哭了，可她卻奮力站起來，把一塊磚頭砸向那個男生的頭。我的父母在我上初中時離異，那時我特別孤獨，特別痛苦。是趙新的關懷和鼓勵，讓我覺得我並不孤獨，也沒有必要痛苦。沒有父母，我同樣可以生活得很溫暖，很幸福，因為有趙新在身邊。我其實並不想上大學，我知道自己不是讀書的料，一定考不上。可是，就因為不想和趙新分開，我才拼命努力，強迫自己念不喜歡的書，強迫自己努力，考上和趙新一樣的大學，住進和她一樣的寢室。而你們，你們卻殺了她！殺了我這一輩子最重要的朋友！我恨你們，你們都該死！”

馬小菲被周盈瘋狂的氣勢懾住，她沒有想到，平常文文氣氣的周盈，竟會有如此歇斯底裏的狂態。

饒小紅垂著頭，一聲不吭，她的臉隱藏在蓬亂的卷發下，表情模糊。

馬小菲忍不住問周盈：“你說趙新是被謀殺，那她被謀殺的理由，又是什麽呢？李菁、韓玲、饒小紅和趙新之間，也許有一些小摩擦，但根本就沒有結下值得殺人的深仇大恨吧？”

周盈臉上又浮現出輕蔑的冷笑：“李菁平時起早貪黑地用功，可是每次都只能勉強拿到二等獎學金。趙新卻不同，她即使平時不用功，每年仍舊能穩拿特優獎學金。而且，趙新從來不缺錢，獎學金左手拿到，右手就流水般花了出去。這讓手頭一向拮據，得摳著獎學金過日子的李菁怎麽能不嫉恨？至於，韓玲恨趙新的原因，那就更簡單了。有趙新在，韓玲無論往臉上抹多少名牌化妝品，永遠都只能是系花，而不是校花。只要有趙新在，韓玲換男朋友的頻率哪怕再高過換衣服的頻率，她永遠也只能暗戀正在追求趙新的學生會長。還有你，饒小紅！哼！你忌憚趙新的原因，我還真不恥於說出口！不過，你不要誤會趙新，她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。她既然答應替你保密，就自然不會向任何人說，包括和她無話不談的我。我是在趙新死後，從她的日記本中知道，她曾在暑假幾次撞見你和不同的中年男人進出賓館。你求她不要說出你的秘密，她答應了你。可是，你卻還是放心不下，非得讓她徹底閉了嘴，你才安心！”

聽完這些話，馬小菲心中的寒意，更甚於撞見那一系列恐怖事件。每一個人，都有秘密；每一顆心，都有陰暗的一面；人心惟危，世界的本質是灰色。

一直沈默的饒小紅，終於開口：“周盈，你說的這些，確實是我、韓玲、饒小紅三個人的心病。但是，無論你相信還是不相信，趙新的確是自己失足摔下了河中。並且，你覺得我們三人有意阻止你去野營，那純粹是你的錯覺。被褥打濕，開窗，感冒，這些真的只是意外。我可以對天發誓，我們三個人並沒有串通做任何事情。而且，一起野營的提議，還是趙新自己提出來的，你忘了嗎？”

聽完饒小紅的解釋，馬小菲松了一口氣。她的心裏，根本就承受不了現在的這種恐怖。這種恐怖和之前的恐怖不一樣，之前的恐怖來自於對未知事物的懼怕，而此時的恐怖，卻來自於對人性的失望。盡管如此，馬小菲的心中，還有一縷關於人性陰暗的陰雲沒有散去。她努力想忽視這一縷沈重的陰雲，哪怕是自欺欺人。

周盈卻偏偏要把這縷陰雲放大成籠罩天地的黑暗：“就算趙新是自己不慎落水，可是你們三個人，卻沒有一個人去救她！而是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淹死！”

饒小紅小聲囁嚅道：“我們……都不會游泳……”

馬小菲嘆息著垂下頭來。

周盈放聲大笑：“哈哈！不會游泳？！李菁會不會游泳我不知道，但是韓玲的箱子底下，卻壓著一張業餘冬泳賽第一名的榮譽證書！還有你，你若不會游泳，昨晚我推你下水，你怎麽會自己游上了岸，動作還如此嫻熟標準？！！”

饒小紅臉色驟變，又開始沈默不語。良久，她才擡起頭來。這一次，她的聲音比先前大了很多，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：“好吧，我承認，當看著趙新在河中撲騰時，我確實生出了罪惡的念頭。我想，讓她淹死吧！她死了，就沒有人知道我的秘密了！我不知道韓玲和李菁當時怎麽想，但我們三個人幾乎不約而同地呆站著，什麽也沒有做。一直等到趙新在水中停止撲騰，被湍急的河水沖向下游後，我們才開始大聲叫人……為此，我這一年來沒少做噩夢。我每晚都沈溺在虛幻的網游中，不敢入睡。我生怕一閉眼，就看見趙新在河水中絕望而憤怒的表情，和永不瞑目的雙眼……”

原本安靜的周盈，突然瘋了一般跳起來，奔向饒小紅。她瘋狂地掐著饒小紅的脖子，哭道：“果然……果然是你們害死了趙新！你們……你們把趙新還給我！！把趙新還給我！！”

馬小菲嚇得措手不及，幸好一直守衛在門前的兩個警衛反應敏捷，他們飛快地跑進來，拉開了周盈和饒小紅。

饒小紅捂著脖子，咳嗽連連：“我會自首。我再也不想過這種良心倍受煎熬的日子了。我再也不想過這種明明困得要死，卻又不敢入睡的日子了！雖然趙新不是我們推下河，但她卻是因為我們見死不救而死。那一刻，我們心底都產生了一個可怕的怪物。我們罪惡地希望，趙新就此死掉！這種想法比謀殺更卑鄙，更可恥，更殘忍，更不可原諒！我會去自首，不管會得到什麽懲罰，我……”

周盈尖叫著打斷她：“無論你得到什麽懲罰，趙新也回不來了！”

“可是，你殺死李菁和韓玲，趙新同樣也不能覆活。”馬小菲拍著周盈因憤怒和悲傷而戰栗不止的肩膀，道：“你以為，趙新在天之靈希望看到，自己珍惜的好朋友為了她而雙手沾滿鮮血麽？看見你為了她而斷送原本應該幸福美好的一生，她一定會很傷心，很難受！”

周盈垂下頭，沒有說話。

在馬小菲，饒小紅離開後，周盈失聲痛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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